四、历史学家阿米阿努斯对罗马的描述

罗马人的奢华和习俗一直是值得仔细研究的项目,但深入探讨会使我的作品偏离主题,所以我只能简略叙述罗马和居民的状况,特别是哥特人入侵那段时间。阿米阿努斯·马塞利努斯很明智地选择了首都,这一对于那个时代的历史学家来说最好的居家地点,把他自己熟悉的一些景象生动地糅合在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描述之中。见识高明的读者不一定会赞同他那严厉的指责、史料的选用和表达的方式,却可能发现阿米阿努斯潜藏的成见和个人的憎恨,才会养成他绝不通融的性格,但是当看到他表现出罗马那极为有趣而富于创意的风貌(我对阿米阿努斯的原作做了一些修改,特此说明如下:(1)我把原作第十四卷的第六章和第二十八卷的第四章内容合并写成一篇;(2)将原来杂乱无章的一大堆材料,编排得有次序也合于条理;(3)修改原文过于夸张的语气,删除冗长多余的词句;(4)原文有的地方只是暗示并未确切表示,我进一步加以解说清楚。我的译文经过重写以后,或许不如原文典雅,却能符合信与达的要求。),保证会满足读者带有哲理的好奇心。

“罗马的伟大(以下是这位历史学家的说法)是建立在一种罕见而不可思议的功业和机运的结合上的。罗马经历漫长的幼年时期,要与意大利的各个部族进行艰辛的斗争,这些部族位于新兴城市附近,全部都是它的敌人。到了强壮而热情的青年时期,慨然承受战争的风暴,派遣战无不胜的军队翻越高山渡过海洋,从地球上各个地区带回凯旋的桂冠。最后,濒临老境还能凭着往日的威名降服来敌,寻求安逸而平静的幸福生活。这座德高望重的城市曾经制服过最凶狠的民族,建立法律体系成为正义和自由永不松懈的捍卫者。现在像一个明智而富有的父亲,把庞大的家产心甘情愿交给恺撒管理,这些都是它宠爱的儿子。安定而长远的和平紧跟着共和国的动乱出现,努马统治时期的幸福再度降临人世,花团锦簇的罗马仍旧是世界的女皇,臣服的民族依然尊敬人民的名字和元老院的威严。”

“但这种天赋的光辉(阿米阿努斯继续说道)为一些贵族的行为所玷污和削弱,他们毫不珍惜个人的名声和国家的荣誉,肆无忌惮地干出许多罪恶而愚蠢的勾当。他们相互争取空洞的头衔,非常怪异地选用或生造出最崇高、最响亮的名号,像是雷布鲁斯、法布尼乌斯、帕贡尼乌斯、塔拉西乌斯等,(古物学家就算是非常仔细地探求,也无法查证这些特殊的人名。我个人的意见是这些名字是历史学家自己杜撰出来的,他好像生怕用来讽刺别人或是真的有人使用。不过,罗马人原来的命名很简单,后来逐渐加长,甚至光怪离奇的名字有四个、五个到七个之多。举个例子来说,像是有人的名字叫马可·马修斯·马米乌斯·福里乌斯·巴尔布里乌斯·凯西利阿努斯·普拉西达斯。)只为了使世人听到后表示惊讶和尊敬。他们抱着虚幻的野心希望自己的名字永垂不朽,最喜爱比照着自己的形貌,到处建立青铜或大理石的雕像,为了要称心如意还得在雕像外表包上金箔。这项殊荣最早被授予执政官阿基里乌斯,他靠着武力和谋略制服实力强大的安提奥库斯国王(译注:公元前202年,叙利亚国王安提奥库斯三世与马其顿国王腓力五世建立同盟,要逐步瓜分埃及和希腊,公元191年,罗马执政官阿基里乌斯被派往希腊,于温泉关会战获胜,接着在福西亚海战大获全胜,终将安提奥库斯三世逐回亚洲。)。”

“这些贵族拿出自己在各行省拥有的产业出租清单,从日出到日落不停地炫耀家世和夸大自己的财富,非要激起每个人的恨意不可。须知这些怒火中烧的人民还记得他们的先辈,从未用精美的饮食和华丽的衣服来使自己有别于阶级最低的士兵。但后来的贵族却用高轩骏马(罗马人的卡鲁科就是通称的轿式马车,也是豪华马车,车身用纯银制造,遍布精美的浮雕,驾车的骡马都使用黄金镶嵌的马具,这种竞相奢华的风气从尼禄在位,一直蔓延到霍诺留时代仍未止息。哥特人围城前6年,圣墨拉尼阿回到罗马,前往接迎的贵族驾着华丽的马车,使得阿庇安大道拥塞不堪。然而奢豪为舒适所取代,一辆普通的现代马车下面装着弹簧,比起古代用金或银制作的两轮马车更为适用,过去那种车子装在轴杠上面滚动,颠簸得非常厉害,大部分暴露在外面,在严酷的天气得不到庇护。)和美服华饰,衡量他们职位的高低和权势的大小。他们穿着紫色的丝质长袍在风中飘动,有时会有意或无意地装出激动的样子,好显露出他们的内衣,上面绣着各种动物图形的精美衬袍。(从阿马西阿主教阿斯特里乌斯的讲道中,瓦罗亚发现一种新流行的服饰,就是有些虔诚的纨绔子弟,把衣服上绣的熊、狼、狮、虎、林木以及狩猎形象,换上喜爱的圣徒肖像和传奇的图画故事。)他们像骑着驿马旅行一样,在街道上也用同样的速度疾驰而过,后面跟着50人组成的仆从行列,一路上把铺道的石块都踢松了。有些富家太太和豪门贵妇也大胆效法议员的举动,她们乘坐有篷马车不断在城市和郊区宽阔的大道上四处游玩。”

“每当这些大人物屈尊光临公共浴场,在进去时总是要大声吆喝和不断指使,把供罗马人民使用的设施,全部包下来让他们专用。在这种鱼龙混杂、人潮拥挤的场所,他们要是遇到一个吹牛拍马的下流家伙,就会用热烈的拥抱表示他们的友情。对于一般市民的问候,则露出不屑回答的傲慢态度,认为他们的身份只配吻他的手,还有一些人得跪下去亲他的脚才行。等他们尽情在浴池洗涤,感到身心清爽后,就重新佩戴表示高贵身份的戒指和饰物。他们带来的私人衣柜里装满精美的亚麻衣服,足够供10多人穿着,他们从里面挑选最喜爱的样式,而且直到离开都摆出睥睨一切的态度。要是马塞卢斯大将在征服叙古拉(译注: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叙古拉与迦太基订有同盟条约,公元前214年罗马执政官马塞卢斯进兵西西里,叙古拉一直守到公元前211年为内奸所卖,城陷后大科学家阿基米德随之被害。)以后,表现出这么一副德性,倒是让人无话可说。”

“这些“英雄人物”有时也会完成一些更辛劳的工作,他们会视察在意大利的产业,经由奴隶劳累的双手获得捕猎的乐趣。(普林尼在书信中提到,有三只大野猪受到引诱陷入罗网,对于这位有哲人风范的猎人而言,打猎一点都不会妨碍到他的研究。)在任何时刻,特别是炎热的季节,如果他们能够鼓起勇气登上色彩缤纷的帆船,从卢克林湖(把原文里面阿韦尔努斯这个带凶兆的词加以改换,倒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阿韦尔努斯湖和卢克林湖连接在一起,等到阿格里帕修建起巨大的堤坝形成朱利安港以后,可以经由一条狭窄的水道进到普提奥利湾。维吉尔就住在这个地方,在工程进行时曾经详尽地加以叙述。注释家特别是卡特洛,从斯特拉博、苏埃托尼乌斯和迪翁的著作中获得了很多第一手的资料。地震和火山爆发改变了此地区的地貌,从1538年起,卢克林湖转向流入蒙特·努奥伏奥湖。)驶向普提奥利和卡伊塔的海滨,抵达风景极为雅致的庄园,就会把这趟航行看作恺撒和亚历山大的领兵出征。然而就拿那把闪闪发光的雨伞来说,若是有一只苍蝇胆敢停在绸缎伞面的皱褶上,或是有一丝阳光从疏忽而难以觉察的缝隙里穿透过来,他们就会唉声叹气地说,自己为什么要忍受这种苦难,同时装模作样地埋怨为什么没有住在辛梅利安(黑暗之国辛梅利安这个在文学上著名的表达方式,最早是借用荷马的著作(《奥德赛》第十一卷),是指大洋对岸一个遥远而传奇的国土。),那里是被黑暗永远笼罩的地区。在前往乡下的旅程中,(我们从塞涅卡的经验之谈中,可以知道罗马人在旅行时发生的三个奇特景象;(1)他们让一队努米底亚轻骑兵在前面开道,扬起满天的灰尘,等于是在宣告有大人物即将来到;(2)装载行李的骡子不仅运来贵重的花瓶,甚至还带来水晶和雪花石膏制作易碎的器物,博学的法文翻译家在译塞涅卡的作品时,把雪花石膏当作中国和日本的瓷器;(3)年轻奴隶美丽的面孔涂上药物形成一层硬壳,或是抹上油膏,可以防止日晒和严寒损伤皮肤。)整个家庭全都会跟着一起行动,他们就像步兵和骑兵、重装和轻装单位、前锋和后卫,全都在经验丰富的指挥官调派之下。家仆头目拿着棍棒表示他的权势,分派和安排数量繁多的奴隶和随从队伍。行李和衣橱被抬着在前面走,后面紧跟着一队厨子,还有在厨房和餐桌旁边服务的低层人员。队伍的主力由杂乱无章的各种奴隶组成,无所事事跟着讨生活的平民夹杂其间,整个队伍的人数会随着路程的增加而变得更多。最后由一队受宠爱的阉人殿后,全部按年资的深浅排列成行。他们的人数和身受的残害激起观众的义愤与厌恶,诅咒着古老年代的塞米拉米斯发明这种暴虐的酷刑(译注:塞米拉米斯是亚述国王尼努斯之妻,后为亚述女皇,以美貌、智慧和淫荡著称于古代世界,后将国都从尼尼微迁到巴比伦,据说是从她开始使用阉人。),其摧残了自然的生机,使孕育未来一代的希望在萌芽时期就被扼杀。为了执行家庭的管辖权力,罗马贵族对自身受到的伤害极度敏感,对于其他人员的遭遇则表现出漠不关心的藐视态度。当他们让人送上热水时,要是一个奴隶稍有怠慢不称他们的心意,立即会被责打300皮鞭;但同样这个奴隶若犯了蓄意杀人的重罪,主人就会温和地责备,这个家伙真是混账东西,不过,要是再犯同样的罪行,绝不会让他逃过惩罚。”

“殷勤好客是罗马人固有的美德,任何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都可以凭着自己的本领或是不幸的遭遇,从他们那里获得慷慨大方的奖赏或救助。即使是现在,要是有位身份不低的外国人被介绍给傲慢而富有的议员,第一次会晤时,主人会表示热忱的欢迎,和蔼可亲得让人感到宾至如归,以致在他离开时,不禁会对这位显赫朋友的情谊极为倾倒,非常遗憾未能早日访问罗马——这个帝国的礼仪之邦和泱泱都城。当他在次日再去拜访,深信必然受到称心如意的款待时,但却非常沮丧地发现,主人已经把他这个人,包括他的姓名和国籍都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他还是决心要留下来,就会逐渐被归入帮闲食客之列,获得准许可以向高傲的赞助人讲些奉承的言辞,但这样献殷勤是白费力气,这些贵族根本不知道感激和友谊,对来客的去留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每当富豪之家举办盛大的、人数众多的节庆接待,(原来提到的接待是指一种小篮子,里面装着相当分量的煮熟食物,大约值100个夸德拉(罗马铜币,1个夸德拉相当于四分之一阿斯),或者是12.5个便士,然后把这些篮子排列在大厅里,准备分给等在门口的那些饥饿和卑贱的人。像这种类似施舍的不雅习俗,马修的短文和尤维纳尔的讽刺诗经常提到。到了后来,篮子里原来装食物,现在就换成装金币和银币或者是金银器具,在最高阶层的人员升任执政官或结婚这种庄严的场合,将这当成礼物送给他。)或是假借名目大摆穷奢极侈的家宴时,挑选宾客是他们要费心思考的头等大事,那些谦逊、庄重或是博学多才的人士很少受到垂青。负责礼宾的管事人员却总能记住一些下贱的渣滓的住址,把他们塞进被邀请的客人名单中。但伟大人物通常最亲密的同伴就是这些帮闲食客,他们最精通的技艺就是谄媚阿谀,对不朽恩公的一言一行热烈地喝彩叫好,用大喜欲狂的眼神注视着雄伟的大理石柱和斑斓的彩色地面,用能想到的所有言辞来赞美豪华盛大的排场和典雅高贵的派头,就他的才能来说那是最主要的学识。在罗马的宴席上,主人会摆出体形硕大无比的家禽、野味(这种野味拉丁文称为glis,法文称为loir,英文没有恰当的称呼就叫松鼠。如果用中国人的说法,叫果子狸倒是很适合。这种动物生长在森林里,寒冷的季节就会蛰伏起来。罗马人的村庄发展出大量饲养和催肥的技术,是对农村经济有利的生产事业。罗马监察官为了防止人民过奢华的生活,曾经很愚蠢地下达禁令,反而使得豪华的饮宴增加了对这种动物的需求。据说现在的罗马仍然把它看成最昂贵的食物,科隆纳王子经常拿它当作馈赠的礼物。)和鱼类,来引起大家的好奇心,并用一台天平称出准确的重量。较为理性的客人对这种虚荣而乏味的动作必然产生反感,这时就会挑选出一个公证人,负责记录此一重大事件的详细实情。”

“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进入权贵的家庭和社会,就是参加被称为竞赛活动的赌博。很多老千结成了拥有牢固友谊的小组织,用同谋的方式联手欺诈。行家的赌法叫特瑟拉里安(这种赌博性的棋赛可以翻译为大家比较熟悉的名字,像是古双陆棋或者是巴加门,也就是十五子棋。甚至最严肃的罗马人都特别喜爱,像是穆基乌斯·斯凯沃拉律师就是有名的高手。),要是精通掷骰子的技术,保证可以发财且获得备受推崇的地位。有位手法极为高明的大师,在某次晚宴中座次安排在一个行政官员之下,当时就在脸上露出愤怒和不可置信的表情,有点像加图(译注:加图(95B.C.—46B.C.)是罗马政治家,支持元老院的贵族政体,为人正直纯朴,被誉为“共和国的良心”,声望之高无人可及,岂知在竞选执政官时惨败而归,让他不敢置信。)看到反复无常的民众,不选他担任执政官的感觉。贵族很少对求知产生兴趣,他们厌恶辛劳学习,也不知勤学有何好处,平常读的书籍不过是尤维纳尔的讽刺诗和马里乌斯·马克西穆斯冗长而荒谬的历史作品。祖先留下来的图书馆,就像阴森可畏的坟墓,整日见不到一丝光线。(讽刺诗可能过于夸张,马科罗皮乌斯的《农神节》以及杰罗姆的书信提供了很多证据,罗马有些最高阶层的人员无分男女,对于基督教神学和古典文学都有很深的素养。)但剧院的贵重乐器,像是长笛、大型竖琴和水压式管风琴之类,都不惜巨资建构在家中使用,人声和乐器合奏的旋律在罗马的宫殿和府邸里不停荡漾。”

“在这些豪门权贵的家庭中,声色欢娱被他们看得比对理性的追求还重,对躯体的珍视更胜于心灵的修为。他们竟然奉行这种养生之道:只要怀疑自己会受到传染,那么即使是无关紧要的疾病,也会谢绝最亲密友人的拜访。就是派出探问状况的仆人,也要先行洗浴一番才准进入家门。然而这种自私又怯懦的行径,屈服在更为强烈的贪婪之下。为了获得有利可图的好处,一个富有的议员即使患有痛风,也会不顾一切赶到斯波莱托这样远的地方。(译注:斯波莱托在罗马北边约50英里,是进入首都的门户,为兵家必争之地。)只要有希望继承产业或获得遗产,就会压下高傲和自大的情绪。一个没有子女的富有市民,是罗马人中间最有权势的人物,谁都知道应该用哪些技巧,可以在一份有利于自己的遗嘱上完成签署,有时还要想办法让它早日生效。曾有一对夫妻住在同一住所不同的房间之内,出于不让自己吃亏这种在所难免的动机,竟然分别请来律师,同时记述与彼此相关却完全对立的意愿。”

“过度的奢侈往往会为他们带来灾难性的恶果,这使得一些权贵人家不惜使用一些卑鄙的计谋。他们为了借钱,不惜卑躬屈膝,低声下气,那种丑态像极了喜剧里的奴才。但要他们还钱时,就如同赫拉克勒斯的子孙,仗着自己的权势一毛不拔。如果要债的不肯罢休,他们就会找信得过的帮闲食客,让他控告这位不讲情面的债主下毒杀人或者使用法术。只有在债主签署一份放弃全部债务的切结以后,才会被从监狱里放出来。这些腐蚀罗马人道德伦理的邪恶行为,还掺和着非常幼稚的迷信举动,使他们降低合于理性的思考能力。他们对肠卜师的预言佩服得五体投地,相信从牺牲的内脏中可以看出光明远大的前途。还有很多人一定要遵从占星学的规定,在弄清楚水星的位置和月亮的盈亏之前,(马科罗皮乌斯是这些罗马贵族的朋友,他认为星座是未来各种事件的起因,至少可以从其中看出一些迹象。)绝不肯进食、沐浴或在公众场合亮相。奇怪的是,一些非常邪气的怀疑论者对这些虚无缥缈之事深信不疑,却完全否定神明的存在。”